浑水湖

亲爱的安托尼

还山 | 杨立仁日记

       10月4日 晴

       林娥,你知道湖与海的区别吗?我们不谈那些所谓的自然科学,我们谈感觉,它们看起来都是静的,但人往往就会认为海面之下的是暗潮汹涌,是汩汩四散的奔流,湖则像一汪死水,当风声劫掠着空气擦过它的表皮,死水微澜——你要反驳我的感觉吗?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人就是这么想的。林娥,有时候你像湖,有时候像海。

       你与我出现在同一个空间的情境大约都是在室内,窗子即便打开也透不进风,闷得昏头,需要你的话我便走去你的位置找你。有限的经验似乎从只教育过当时的我那些所谓的革命理想往往炽烈如火,狂热和迷恋会烧灼人的每一寸神经,我没能想到的是接近你的路上也同样高温遍布——可林娥,每每当我真正到达你身边,又觉得你不哭也不笑,像一片拒绝风的湖。我对湖第一次产生印象时还是识不得几个字的孩子,还保有人类天性中那种纯真却可爱的愚蠢本能,我说湖很美,湖太安宁了,湖像块镜子,那时我说湖在映照我,你也是湖南人,小时候你一定曾和湖对望,不知道现在你是变成了湖还是镜子,总之你们相互映照,总之贴近你们就又能看见我自己——虽然只是其中一个侧面。林娥,在你面前我仿佛永远是妄图评论湖的那个浅薄的孩子,无法掩饰自己的爱憎,无法摆脱对你的依恋,无法消除关于延迟满足的疑惧,因为时间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骗局,我始终认为你是它的同谋。林娥,而我,我一次次地携着这张平凡的面孔凑近湖面,是为了说不定哪次会正好路过一阵风。

       那时我常去的湖边上常常站着座泛绿的山,风一旦路过,山坡上即要长出一层又一层浪,立青自小就和我别扭,所以我总是独自坐下看山,山也看我,山不说话。有时候看久了我会想要将双臂举过头顶,仿佛这样便有可能就此变成其中的一棵树。

       你是湖也好,是海也好,都好,我知道二者本质皆不是死水,而且越来越觉得自己其实是流向你的一条河,泥沙与骸骨在我的河床交媾,奔腾的潮水将我挟裹,朝你去。你知道造就我们的不是肉与骨,而是时间,是短暂,其最直接的隐喻就是水,我把短暂的时光长久地投掷给你,以图用二百万个瞬间兑换永恒,借此证明我的心。但假使你还记得,林娥,我说过时间是骗局,如今我竟也与其狼狈为奸,你不要笑我,林娥,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述我有多爱你。

       3月4日  晴

       不知为什么,今日午后我突然回忆起曾参与过的某一场讯问,虽然我已然说不清具体的细节,只记得他没有触犯任何一条现行颁布的法律,但当那些配了枪支和镣铐的警员在他面前落座,他就只能出卖一个道德高尚的男人所必需的那份循规蹈矩的灵魂。

       林娥,审讯这件事距今日之你我已经很久了,我明白的,我似乎也并不了解那年的你,所以我倒情愿那些遥远的片段同当日树上的蝉一样在某个恰当的时机自觉于秋天凋零,然而它们并非如此,烦闷多忧的日子依然镶嵌在我们的细胞里——是的,少数我们共有的创伤性记忆,我该因此感到荣幸——后来它又变形成一例隐秘且绵长的慢性病,往往在随便哪个偶然的情境下发作。你不愿再听这些了,我知道的,请允许我将旧有却无趣的经验擅自取用,拿其来嵌套我私有的爱情:那些身处审讯室的人为了给自己脱罪,真正交代的行为大概只有八分之一,剩下的八分之七都被吞进沉默里,那么,林娥,我向你吐露的爱只有八分之一,说出口的猜忌只有八分之一,送至你面前的自我甚至还不到八分之一,正出于此,我或许比你眼见、耳听、想象中都更爱你,也更为了解你。

       就像最初我疑惑你会爱上个银行小开一样,无论是你的自我与表象,抑或是我的,再或是我们之间时而被打破、时而得以重建的微妙平衡,似乎都由巨大的割裂感所贯穿,不过我好像低估了自己对你的爱,林娥,因为我发现这种割裂感恰恰成了生发爱的泵头,我觉得自己认得清你的锋芒,知道对你怀抱戒备,也明白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什么,但其实我可能,只是想念你。这或许是缘于你的面孔太过美丽——说老实话我有想过把爱你的原因归结为美丽是否将带来“这种爱很轻巧”的假象,不是这样的,林娥,对我来说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常常觉得一个人美丽。而比起静默的美,我会更爱你的躁动、你的不安、你无法自洽的那些瞬间,此时你好像是一只被人亲手养大的刺猬,倾斜身体却从未向我露出那块鲜少示人的肚皮。我知道爱是一种巨大的惯性,知道自己会被惯性挟裹,却不知道爱会将我引去何方。

       总之我爱你,我爱你,我对你的爱欲无限膨胀,甚至你同立青并肩走进家门的一瞬间我认为自己那晚刚刚爱上你,真切的疼痛再次回到我身边。假使我必然要与疼痛共存,我还是希望它的客体是你。不要厌烦我多话,想念你的时候我尤其擅长诉说,林娥,当我实实在在面对你的时候又只觉得自己干涸,还会哑口无言,经由教育得来的文明外衣就此被撕碎,取代我的是一个并不彻底的自然人,其需要快感、需要掠夺、需要无条件的冲动与激情。我的爱是滔天的洪水,行将把你吞没,是一场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山林野火。

       林娥,关于婚姻,关于生活,每每觉得旁人同我提起的这些简直就是一类既幼稚又算计的虚妄幻想,足够让人发笑,这些庸众是一样的愚蠢、轻浮且低级,可我本质上与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林娥,那就让我代替你腐烂吧!

       6月24日 大风

       如果记忆足够诚实可信的话,除去回避不开的那些时刻,我唯与史小姐谈论过一次死亡——严格来说并不算谈论,我们可以换一个词语:“提及”。

       我们沿着河岸走开去,岸边叫不出名字的树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姿势伏在河面,假使我必须进行细致地描述你才能想象出那个黄昏,那么林娥,我打个比方,它的整颗头颅连带头顶的乱发都仿佛即将浸入水底,倾斜的角度昭示着其身体也只与河面半米之遥,与它近乎平行地悬在空中,伸出的手臂上全开着白花。听起来像我杜撰吗?我认为我应该是还记得准的,哪怕我关于其他事的记忆早已蒙尘。我喊史小姐转头看树,说它很像吊死在水边的披了婚纱的新娘,她当即倒抽一口气,问我为什么平白要用比喻来吓人。我倒没想过吓唬她,林娥,不知道你是否恐惧死亡、婚纱或是新娘,你再仔细想想,三者应该是同义词,再严谨一点,加个限定条件怎么样?三者有时是同义词。

       后来我没有在平日里再和谁提过这些,林娥,林娥,我心里依然觉得死亡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我最憎恶的敌人,它时常提醒我再无底的生活也总算会有个出口,但还不断造出生气勃勃的梦魇予我,他们身上镌着硕大无朋却又简明易懂的隐喻,吞掉我无数夜晚里的睡眠。林娥,林娥,我喜欢你的名字,这是你身上最富吸引力的一部分,我预备把接下来的事情说给你听,好让我再念几遍你的名字。

       昨晚梦到了你,林娥,梦到我堂而皇之地坐在你身边,看你靠近木桌一字一字完成你的书信,我伸出胳臂圈住你的脖颈,凑近你的脸颊,你脑后柔软的碎发啃食我的皮肤,我像怀抱着落了雪的羔羊。我和你讨论我曾经的文言教师,你的工作,以及坐在那爿客店隔壁桌的家庭,我似乎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林娥,不是每次入睡我都能得到包了糖衣的童话,死亡的幻梦与具象始终存在,因而我常存不定时的呼吸障碍。我习惯了在凌晨搭上脉搏数自己过速的心率,同时调动感官辨析自己在此之前到底有没有进入睡眠,梦里一个年龄大我半百的人牢牢攥住我的右手,十步之外是涂满鲜血的墙壁和散落在地的眼球,我孤身在外,跑,跑,跑,跑。我看到面前已逝的母亲示意我驱动目光朝向背后的婴儿床,那里是襁褓中苍白的、沉默的我,下面垫着极具厚度的黑色绒布,我听见尸体抚摸我的颈椎,看到僵硬的自己轻敲送葬的棺椁,嗅出有人正在我的坟上行走。

       林娥,你去过教会吗?《圣经》上说“爱强盛如死”,死亡的能量是如此之大,我是从来无法掌控的,那么爱的能量是较之更弱吗?可为什么我依然无法掌控,而且连只是预知都做不到呢?林娥,看来我是个顶平庸的人了,我好像并没有之前自己认为的那样有能力,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大多数时候也不知道如何使用。不要因此厌恶我,林娥。

       9月13日 雨

       雨是从昨晚开始下的,今早起床挂在露台上的衣服似乎还是噼啪噼啪地向外渗水,也可能那是雨滴在撞击窗玻璃,随它们去,如若听到什么声音就要立刻去关怀几件衣服,未免太过于神经质了,但是,林娥,清晨我与它们对望了一刻钟,感到异常亲切,它们好像一段记忆的具象,是关于你的记忆,潮湿的记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使得你和雨季联系在一起,你向来是坚韧又倔强的人,一定要想你的话,我该想起的应当是荒原中奔走的劲风和苍苍寒冬里骨瘦如柴的枝干,而实际上却是被浸泡的泥土、擦不干的车窗、黏脚的地板和灰色的天空。因为目睹你按下扳机的样子使我联想到浓稠却不会停止流淌的血液,还是因为我没法忘却当时自己皮肉覆盖下的那颗肿胀的心脏?

       后来的生命里我没有机会再见你,同时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像之前一样迷恋你,像之前一样摩挲着记忆和想象度日,区别是这段记忆增加了一点毫无意义的厚度。有天我在我常去的街道上发现了一个并不陌生的陌生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像你。你们的身形、走起路摇摆的幅度、衣饰上的偏好都是如此相似,林娥,有次我还真的将其错认成你,我指的是恍惚间。终于我忍不住回头,透过不是你的背影看你,我也曾试图去接近那人,只消站在街角便必然会等到与她见面,换成你,会怎么评论这件事呢?林娥,我越决定接近她便越爱你,不需付诸行动我就意识到你的不可代替,我开始加倍地想念你。林娥,如同冷落的殿堂总还是庙,推倒了的圣像依然是神,正是失去,把你变得更加宝贵。

       有时候控制不住还想再絮絮写一些琐事给你——虽然这些纸张绝无可能真正递给你,但提笔几次还是将它们统统删除,我担忧只有我看到这些细碎的回忆才会发作无用的收集癖,还是不谈了,林娥。在马上入秋的夜里,我向你倾吐,但依然非常想念你。

       12月15日 晴

       林娥,我见到你与爱上你这两件事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到后来你同立青成为非典型性的伴侣,再后来我们分别,这期间我假设过无数种可能。我并不避讳一些疯狂的、无端的浪漫幻觉,也想象过那种激情洋溢的、极具破坏力的、近乎自毁毁人式的出走和逃离,可最终这个过期的时代只携着我远去,我却无法把你带走,最终我们各自回到自己寻常且世俗的生活。那么如果有另一种可能,我们就结合?那是另一场噩梦,你我将走向新的世俗。

       但是我爱你,林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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